◇石上柳
在阅读吴春梅的散文时,我的脑海中时常蹦出“散步”这个词。有好几次,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在散步,在公园,在水边,在夕阳下,在历史中,闲庭信步。
回头一想,觉得散文就像散步。
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散步者,一般不带功利,不设目标,也不规定路线和途径,甚至散步的时间、地点,都是临时选定的。严守计划,循规蹈矩地晨跑晚走,不是散步,只能叫锻炼。王子猷雪夜访戴,是乘船散步,乘兴而行,兴尽而返,追求的是兴致,并不在乎结果。苏轼沙湖道中散步,竹杖芒鞋,吟啸徐行,半生风云满腹心酸,倏忽间风轻云淡,“也无风雨也无晴”,是心态起了关键作用。
“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是散步的内在表现,也是散文的精神旨归。苏轼的好多文章就是这种精神的体现。明清的小品文更是将这种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在吴春梅的散文《遇见花魂》里,我们能很明显地看到“乘兴而行”的兴致和淡然的心态。
散步者是心中有故事的人。散步时,清风微澜的内里,往往是思绪纷飞。历史与现实,个人与社会,纠结在一起;悲愁与喜乐,酸甜和苦辣,交织在一起。情感的波涛,思想的矛盾,乃至平常日子里的琐碎所引起的苦闷、失望,都可能在散步者这里遇到。看着流水,望着远山,踩着落叶,心情在逐步修复。散步的过程,就是厘清思路的过程,是从封闭压抑的空间或情绪,走向高远闲适的过程。
《车门轶事》以细腻翔实的描写,再现了祖辈生活的过程和细节。写尕枣儿制作枣窝窝的过程,非常具体又诗意。写车门枣窝窝,“那味道从炊烟里冒出来,从锅台上溢出来,从宽阔高大的‘车门’里飘出来,像‘尕枣儿’那会说话的眼神,整个村庄由此变得摇曳多姿、顾盼生辉”。用语很讲究,画面感很强,思路很开阔。
散步的过程,是过滤毒素让心情向好的过程。散文,就是将这种过滤毒素,让心情向好的过程传递给读者。所以,个人的不良情绪,过于忧伤或悲愤的情绪,如果得不到收敛或转变,就很难写出好的散文。在吴春梅的散文中,看不到那种小情绪的宣泄,其情感是内敛的,语调是舒缓从容的,完全是一种散步的状态,平和、惬意,自然、真诚。在她的散文中,没有大声吆喝,没有快步疾走,也没有无病呻吟牢骚满腹。好的散文,不会把读者当垃圾桶和出气筒,好的散文不是发泄情绪而是疏导情绪。
所以我说,好的心态,好的方式,好的故事,是散文的核心。
我很欣喜地发现,吴春梅的散文,有好的心态,好的方式,好的故事。
散步者不一定要走得很远,但一定要想得很远。将这一思想运用在散文写作中,自然是要求散文的内容要丰富,意蕴要深远。
《长河断章》中写了罗家洞欢喜佛潘唐瓦和罗金环的故事,那么丰富,那么细腻,让人仿佛觉得,作者就是事件的亲历者和见证人。凄美感人的故事,和永靖典型的风物——黄河、枣树、花儿等交织融合在一起,编织成了一幅意境优美风格旷远的画卷。在叙述时,她延续了“闲庭信步”的风格,读来别有风味。在故事情节的展现上,借用了小说写法,故事回环曲折跌宕起伏,有很强的可读性和代入感。古人讲,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不懂行文节奏,没有平静从容的心态,同样会行之不远。静水流深,亦流远。吴春梅的散文篇幅普遍比较长,故事内容丰富饱满,这与她不急不躁、舒缓又深情的叙事节奏是分不开的。
在“想什么”和“怎么想”的问题上,她自然有比较成熟的想法和思路。按美学大师宗白华的意思说,文学应该表现人生有价值的内容,同时也应该表现美,把生活内容提高、集中、精粹化。
《扎尕那的雪葬》写了一位在拉卜楞佛学院从事藏汉翻译工作近七十年的老者,渴望死后安葬故乡孔寺,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最后在住持的劝告下,选择留在甘南进行了火葬的事,着力表现了异乡人的精神归宿问题。《长河断章》是对精神世界的进一步探寻,关涉爱情,关涉信仰。《车门轶事》《河州有雄关》等篇章,是寻根故土,回溯历史,在民间记忆里寻找生活的温热。
《车门轶事》写车门掌柜去世后,颇有传奇色彩,显然是吸取了民间故事的养料。这也是她对散文写作新的探索。她这样写道:“自从那时候开始,孔寺的枣树突然大片大片地生病,不结枣子了。即便是有些树结了枣,味道突然变得古怪难吃,甚至大片大片地枯死。最难以捉摸的怪现象是没有枯死的枣树,树上也按部就班地结枣子,满树的枣子看上去个个颗粒饱满、色泽鲜艳,但摘下来掰开一看,里面全是黑蛆,要想从满树的枣子中选择出一颗没有黑蛆的枣子,几乎是要大海里捞针。”
她的故乡题材系列散文,有关民间记忆里的点滴往事,和点滴往事里的诸多人物,在她精细的刻画与联想中,一一复活,血肉饱满,温热柔情。
她的散文很讲究生活的现场感和专业化,写作前,一定做足了功课。舒缓平静的背后,是她严谨认真的写作态度。我想,她是一个深情的歌者,一个很懂分寸很会气运丹田的歌者。在她的散文中,我能嗅到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的气息。
何其岗说:“她找到了一条从民间记忆切入,以乡村历史映照精神世界的写作道路。”她的确是找到了,找到了属于她的写作方向和表达方式。叙述平静从容,情感拿捏到位,题材指向明确。她的散文长于叙事,较少抒情,用何其岗的话说,“叙事已然是最大的抒情方式,而抒情又时时处在哲思的观照之下”。
时代在变,观念在变,写作的方式也在变。散文诗意化,诗歌散文化,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散文小说化,小说散文化,也已是一种潮流;更有甚者,觉得小说,可以不写故事……这一切说明什么呢?说明艺术是没有固定不变的界限和标准的,只要符合审美,只要能给人思想的启迪,能激发人对真善美的向往追求,它就有存在的理由和变化的理由。宗白华说:“艺术天才往往突破规律而有所成就,开辟新领域、新境界。”
一篇好的散文,有好的意象,好的意境,好的情怀,有对现实的观照。作为诗人出身的吴春梅,自然深谙此道,所以她能将诗歌、小说的表达方式很好地运用在散文创作上。在她的散文中,能看到明显的诗意化倾向和故事化倾向。平静的叙述中,融入了诗意,融入了故事。所以,我说她的散文,因为诗意而美,因为故事而好读,因为哲理思辨而耐读。
好的散文要独特,不人云亦云,也不照猫画虎,显示出自己的个性来,成为“独特的个体符号”。吴春梅的散文已有了较为清晰的自我辨识度,距离她所追求的“独特的个体符号”已很近了。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这,也许就是散文的一个至高境界。我们期望,吴春梅写出更好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