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岷花儿和河湟花儿是学术界已经确认的两大花儿类型。洮岷花儿之称,起于上世纪40年代,在近乎70年的岁月中,已成为花儿分类的惯称。有些洮州籍的学者,主张把洮岷花儿分割为“岷州花儿”和“洮州花儿”两种类型。1987年,丁桂珍发表了《谈谈洮州花儿》(1987年第一期《青海民族学院学报》),认为花儿学者们“把本来泾渭分明的洮州花儿和岷州花儿相提并论、混为一谈,造成了许多可以避免的混乱。”在甘肃省第五届花儿学术研讨会上,她又进一步阐发了这一论点。1992年,宁文焕出版了《洮州花儿散论》,对洮岷花儿中的“洮州花儿”做了进一步区分,认为洮州花儿和岷州花儿是两种不同类型的花儿,二者有不同的曲令、格律和演唱形式。
洮岷花儿分为南、北两路曲调,丁、宁二位要区分的洮州花儿便是流行于原洮州境内的北路花儿。首先在流行地域上就无法区隔,同样曲令、同样格律、同样演唱形式的这种北路花儿不仅流行于洮州(今临潭县及卓尼县部分地区),而且也流行于岷州(今岷县境内)。岷县的维新、堡子、中寨、小寨、西江五个乡和清水、西寨两乡的部分地区,都是洮岷北路花儿的传唱地区。就人口分布而言,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数据是临潭全县为13万人,而岷县洮岷北路花儿流行区不少于10万人。从地域分布来看,北路花儿的流行区占了岷县行政区域的半壁河山。从人口来看,几乎与临潭县人口的总数相当,怎能在统一的文化领域内切割出去?在岷县境内,属于洮岷北路花儿的传统花儿会,一年内不-20处,不论从歌场数量,还是单个歌场的规模来看,都胜于洮州境内。维新乡五月十二的元山高庙花儿会、中寨乡五月二十三的牧场滩花儿会,是规模仅次于二郎山和莲花山的大型花儿会,这些花儿会都是唱北路花儿的歌场。特别是五月十二的高庙花儿会,从来都是洮岷二州共庆的会场,与会人数相当,所祭18位龙神。除岷县境内的诸神之外,还有像常爷(常遇春)等多位洮州境内的龙神,卓尼杨土司对该庙会的支持就是常例,土司本人也多次到场,如果不能亲临,便由专人牵马一匹,以为代表。1982年,岷县维新乡一位老歌手说,上世纪30年代,她在该花儿会唱花儿,受到杨土司赞赏,以8尺毛蓝布作奖励,她当即唱:“老天保佑的杨司令,我精腿走了十五天,今儿个有了毛蓝布的裤子穿。”维新乡正月十三的红莲寺花儿会,是甘肃境内一年中首开唱山的歌会,也是北路花儿的歌场。另外,像西寨乡的大庙滩花儿会、西江乡的法藏寺花儿会,都是兼有南北两路花儿的歌场,即使在五月十七二郎山花儿会上,也有不少唱北路花儿的歌手。在岷县,已被正式命名的省级花儿歌手中,像周志明、姜召娃等就是演唱北路花儿的歌手。像这些以花儿和花儿会为主要载体的洮岷共有的民俗事象,不知应如何切块分割?
可见,就同一曲调的传唱区域来看,这“洮州花儿”无论如何也是分不出去的。在这里,“洮州花儿”的主张者犯了一个只知洮州而不知洮岷的错误,我怀疑他们对岷县境内流行洮岷北路花儿的状况可能一无所知。
在1994年的甘肃省花儿学术研讨会上,丁桂珍宣讲的论文中引用了一首“洮州花儿”的词例,以证洮州花儿和岷州花儿的不同:
麻雀儿子红雀娘,
草上盘下窝着哩;
一天到晚无事忙,
想下稀不多着哩;
黑了想你夜又长,
心拿刀刀割着哩。
说来巧合,这首花儿是1982年我在岷县维新乡采录到的,在记录这首花儿时我有意改动了两个字,继而作为花儿词例撰文发表,而后才被他人收录并使用。这倒是“洮州花儿”不能成立的又一例证。
看来,不是“相提并论”者“造成了许多可以避免的混乱”,而是切者自身陷入了逻辑推理的混乱。说洮岷花儿的两种曲调“泾渭分明”者,除无视岷州有泾也有渭的事实之外,实在是太不了解这两种花儿曲调的内在关系了。应该说北路花儿和南路花儿是共生于洮岷文化圈的姊妹篇,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家亲。不论是田间地头,还是花儿会场,两种花儿歌场如一,一腔一调的传承如一,演唱禁忌如一,传唱群体如一。洮岷南路花儿和北路花儿是既有个性,也有共性。个性在于曲调的差别,共性在于内在联系。
从最关键的词体结构来看,南北两路花儿的基本句型都是七言句,共有单字尾和三字尾的特点。基本段式都是三句段和四句段。两路花儿因唱腔的音乐差异而形成押韵的重音落点不尽一致,北路花儿中有格律特殊的双套花儿,这种词体是一个特定的六句段。而南路花儿却无单、双套的区分。基于词体结构的相同或相似,洮岷两路花儿的词体是可以通唱的。在实际流行中,不少精彩的花儿词是两路曲调共用的。像《十二月牡丹》《九九歌》等长调花儿和许多本子花儿的传统歌词,长期以来,都为南北两路花儿通唱,且看下举花儿词:
娃娃不领门不看,
一年一趟莲花山。(康乐莲花山,北路花儿)
娃娃不领门不看,
一年一趟牧场滩。(岷县中寨乡,北路花儿)
娃娃不领门不看,
油缸倒了都不管,
一年一趟二郎山。(岷县二郎山,南路花儿)
宁文焕在《简论洮州花儿中的生产习俗》中,所举“洮州花儿”的20个起兴句,全部是洮岷两路花儿通用的传统词句。所举花儿词例,如:
龙王庙里木香呛,
先给天上玉皇唱,
请把透雨落一场,
叫把各处的庄稼长。
在岷县,南路花儿流行区的祈雨花儿中,也有同样的词句:
佛爷庙里木香呛,
先给玉皇大帝唱,
叫把透雨下一场。
当初,花儿研究的先行者们提出“洮岷花儿”分类概念,是一个准确的判断,这绝非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出于对洮岷文化共同体的深切感受,在花儿学界已有共识,这种分类是从事研究的纲目架构,确需保持稳定。
在区域文化结构中,文化圈与行政区划绝不是对等存在的。洮州与岷州,山水相连,民风相似,乡情相通,自古以来就处于同一的洮岷文化圈内,在文化上表现为“洮岷体”。有个《麻娘娘》的民间故事,在洮岷二州的民间广为流传,故事情节不仅牵连洮州,也牵连岷州。在今岷县南路花儿流行地域内,所祭祀的18位湫神中,金龙大王的原型李晟,就是洮州籍的历史人物,因殊功被唐德宗封为西平郡王,至今享受祭祀,香火不绝。难怪先辈们往往以“洮岷人”自诩。中国和蒙古国联合申报蒙古族“长调”为人类口头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举动,对我们认识文化圈理念是一个有益的启示。
在花儿源流问题上,我向来主张整个体系是一源多流的,洮岷两路花儿不仅是近亲,而且存在着从南路花儿到北路花儿演变的脉络关系,对此曾有另文论及(见《花儿源流初探》)。25年前,我在卓尼县的汉藏混居区,收集到一首藏族妇女所唱的花儿:
眼看前山(指岷县地带)雾腾腾,
石山打个透窟窿,
把隔山姊妹问一声,
不知问成问不成?
多么感人!文化相融,情意相连,谁能分割?以行政建置来区隔文化,是视野狭小的表现。做学问者,尤其应该放开眼界,不要画地为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