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积忠
晨光爬上窗棂时，案头的青瓷茶盏正氤氲着陇上黄菊的香气。这抹来自积石山麓的芬芳，总在重阳这天破开时空的茧，将我的白发染成少年时麦浪的颜色。六十六载光阴如黄河水奔流不息，唯有此刻，会突然听见夯土墙下蟋蟀的私语，看见母亲站在老杏树旁，将一捧茱萸别进我褪色的军装口袋。
1978年的积石山，是镌刻在黄土层里的诗行。高中教室的木格窗棂漏进秋阳，粉笔灰在光束里跳着胡旋舞。当征兵的号角惊起满山雀鸟，我背着用粗布缝制的行囊走向军营，身后是父亲用烟杆在黄土上划出的直线——那道线越拉越长，最终成为青藏线上永不褪色的军绿色轨迹。二十一年间，我的军靴丈量过唐古拉山的雪线，记录过可可西里的星轨，却始终走不出母亲站在村口的那个剪影。
转业到青海的岁月，是另一种形式的跋涉。政府大楼的玻璃幕墙倒映着昆仑山的雪峰，公文堆里偶尔会飘出几粒故乡的荞麦。那些年，我在文件与会议的夹缝中种植乡愁，用钢笔在便笺纸上临摹保安族腰刀的纹样，让办公室的绿萝顺着记忆攀向大河家的方向。直到某日整理旧物，发现军装内袋里那撮早已风干的茱萸，竟在二十年时光中凝成琥珀色的泪滴。
退休后的重阳，我学会用运动丈量生命的韧性。晨跑时踏碎的露珠里，有积石山融雪的清冽，太极推手划出的弧线，暗合着黄河在峡谷间书写的狂草。写作成为与故乡对话的密道，当钢笔在稿纸上洇出墨痕，我总错觉那是母亲纳鞋底时麻线穿过千层底的声音。去年重阳，我在《保安族志》里读到“茱萸会”的记载，忽然明白那些别在军装上的红果，原是游子与故土的脐带。
今晨的菊花茶泛起第三道涟漪时，手机突然震动。视频里，积石山新修的旅游公路正穿过我儿时放牧的草滩，但镜头一转，老屋门楣上那道1978年的刻痕依然清晰——那是母亲用镰刀头为我量身高时留下的印记。窗外的秋阳忽然变得温柔，我看见无数个自己在时光长河里叠印：穿军装的少年、握钢笔的中年、敲键盘的老者，最终都汇入大河家渡口那片金色的麦浪。
案头茱萸在玻璃瓶中舒展红叶，恍若故乡寄来的信笺。我轻轻触碰那些褶皱的叶片，仿佛摸到积石山岩层里沉睡的岁月。重阳的褶皱里，永远藏着故土的指纹，而每个游子都是行走的乡愁标本，在时光的标本馆里，永恒地保持着归家的姿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