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笃德

山  魂

兴安岭的苍松翠柏间、长白山的桦树林里，冬天落雪覆盖了靰鞡鞋的脚印，春天的绿植郁郁葱葱。风吹动树叶发出上飒飒声响，深山老林掩饰不住生命的气息与活力。

这是盛夏的七月，千万棵苍松站成沉默的军阵，所有的枝丫都挺拔英武。根深扎大地，攥紧黑土，身体里散发松脂香，骨头连着年轮。

杨靖宇是长白山上最高、最直的松柏，顶天立地，气贯长虹。犹如松树皲裂的外表被风霜雨雪雕刻，白桦树上一只只凝视历史、充满血丝大睁的眼睛，读懂了一个民族的心跳，心怀祖国的壮志。在枪声中轰然倒下的一瞬，整座大山都低下了头颅，松涛不停呜咽……

赵尚志是兴安岭根系发达、耐寒、顽强生长的樟子松。枝干带着被雷电劈过的倔强，断了再发，弯了更挺。三次带着队伍打回白山黑水，射进躯体的子弹，都如同树疤，成为功勋。被伏击的枪弹击中，牺牲时脸面向大兴安岭，目光为抗联指明出路……

莽莽群山记得抗联这个称号、红色政权，以及生命密码和为之付出的牺牲。

周保中在镜泊湖冰面的脚印和形状，李红光在摩天岭扬起又高、又远、又猛烈的雪尘，李兆麟的身影在哈尔滨道里区的街巷里穿行……

最冷的冬夜，战士们围着篝火啃冻土豆。夏天，苍松在头顶撑开绿伞，伤员躺在松针铺就的“病床”上，看月光透过枝丫织网，网住漫天星辰。

我站在山岗上，阵阵松涛吹响军号，每棵苍松都站成持枪的姿态：面向阳光、列队、报到，风叫着战士的名字，整片森林都在应答。

十四年坚守，穿越了八十年时光——英雄从没有离开，已经成为山魂。

水  魂

东北的江河水，是刚烈柔情、有血性的。

柔时是檐下的露，顺着窗棂溜进密营，润着伤员干裂的唇；刚时是破冰的浪，冲进硝烟，不惧死亡的漩涡，碎成朵朵浪花，闪耀晶莹夺目的光。

赵一曼是松花江的春汛。

从宜宾的金沙江来，把根须扎进东北的冻土。珠河牢房的烙铁，在肌肤上烫出的焦痕，伤口一次次结痂，一次次又被撕裂，像江面上的寒冰，阻止不了河流在桎梏下激情地奔涌。给宁儿的信里，字迹软得能拧出春水：“母亲用实行来教育你”。墨迹凝干，身上的血已经渗入黑土地，成为松花江水的一部分。

1938年的深秋，妇女团指导员冷云与7位抗联女战士挽着手臂，纵身投向乌斯浑河，以身殉国。

她们把背影留给突围的队伍，迎向密集的枪声。走进江水时，王惠民的麻花辫上缠着红头绳，像江边茁壮的红柳。抗联第四军被服厂厂长安顺福，共产党员，朝鲜族。这个在抗联队伍里成长起来的女战士，毅然决然，视死如归。冷云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指尖的凉与江水的寒一下就漫过胸口，她带头把步枪掷进江心，还和姐妹们唱起了歌，歌声惊飞芦苇丛的野鸭……

抗联第二军六师的李桂顺，为掩护密营医院及伤病员转移，不幸负伤被俘。因严刑拷打，早产生下孩子，敌人以孩子胁迫她，只要交代抗联密营就给她和孩子生路。她给敌人只有三个字“不知道”，英勇地倒在血泊中。她眼中含着的泪水——那是母亲对孩子的不舍柔情，也是战士心中的爱与刚烈。

抗联女英雄，本是山间的溪流，顺着石缝淌，绕着树根转，遇着沟壑便轻轻漫过。家国蒙难，她们汇集在一起，成为奔涌的江河，春水曼舞之时，我看见了她们美丽的魂魄。

年  轮

兴安岭和长白山的松树又添了一圈年轮。

那一圈圈浅黄的弧线里，藏着1931年的枪声，1945年的欢呼，还有80年间，风掠过长白山、兴安岭的回响。

透过年轮，能看到零下四十度雪地里的脚印；树干上血红的“还我河山”四个大字；密营里未熄的火种；通往共产国际的五条通道；松林里的抗联干部学校、密营医院、被服厂、军械所；穿越了白山黑水……

年轮里，镶嵌着被树皮、棉絮、草根包裹着的杨靖宇被剖开的胃；赵尚志、李兆麟和抗联战士的音容笑貌；赵一曼的示儿书，字字动情，句句含泪，沿信笺的纹路，便听得到一个声音轻轻地唤着“宁儿”。

冷云与姐妹们挽臂走进乌斯浑河时，水纹在年轮上漾开细密的涟漪，犹如歌声的余韵……

1945年秋天，当第十四圈年轮闭合，天地欢唱。积压十四年的风雪，都抖成了漫天红绸。欢庆的火把，胜利的笑脸，把抗联英雄的名字，刻进了一座又一座高耸的纪念碑。

八十年光阴，年轮把苦难长成了绿荫。

杨靖宇的塑像前，摆满鲜花，前来悼念的人群排着长队；赵尚志的纪念碑上空，常有雄鹰盘旋，翅膀划出美丽的弧线；乌斯浑河畔的八女群雕，衣襟总沾着水汽，仿佛刚从江里走出，一群年轻漂亮、花枝招展的新时代女兵。

年轮还在延续、生长，有孩子在纪念碑前系上红领巾，有党团员庄严地举起右拳，有老战士颤抖地抚摸碑石上的笔画文字，心中默默地告慰英灵：“我们替你们看见了春天。”

当年的牺牲地成为地理坐标，当又一阵风吹来，年轮与纪念碑形成共振——那是十四载浴血的回响，是八十年守望家国、永不褪色的心音。

——摘自《辽宁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