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兴芳
我家有两棵杏树,一棵是爷爷的,另一棵是奶奶的;爷爷的在院外,奶奶的在院内;爷爷的是水杏,奶奶的是大接杏。后来,这两棵杏树都不在了,它们只存在老一辈和我们这些最小也已经30岁的孙子辈的记忆里了。
据父辈们讲,奶奶比爷爷大三岁。所以我推算奶奶应该是1919年生人。那是个不平凡的年月。奶奶强势,是理家的一把能手,她养育了8个孩子,居然没有一个尿过当时的席炕,这让我总是对这个缠了小脚的老人打心底里升腾起一股亲人之外的敬意。
父亲是爷爷奶奶年近半百才有的孩子,由此我们基本也成了爷爷奶奶最小的孙子,其他堂姐堂哥成家的时候我们还是个贪玩的小孩,也因此他们几乎不怎么理我们。家乡有个不成章的习俗——最小的孩子继承父母的老家,并承担起赡养双亲的责任。随着伯父们一个个成家立业,我们家顺理成章成了大家的“大本营”,是父辈们口中的“老家”,大家有事没事,都来转一转,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奶奶的大杏树就矗立在院中,靠近东房,高大的树冠严严实实遮盖了东房的房顶。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的北房已经被翻修过了,是当时流行的大瓦房,墙面嵌着彩色的石粒。打我记事起,爷爷和奶奶就是分开住的,这让我一度以为所有老人都是这样的。可是去舅舅家,我的太爷爷和太奶奶却不这样。爷爷住北面上房,而东房则是奶奶的,房门让我印象颇深——厚重的推拉木门,别具一格。
奶奶爱干净,经常是一身黑衣洁净如新,白盖头白得亮眼,冬天里再围上白色的毛绒围巾,走在路上,飒爽又精神。听母亲讲,她收拾干净的屋子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我们这些小孩就更别想了。
小时候,几个表姐经常住在奶奶身边。她们很调皮,奶奶的杏树,也就她们敢爬。记得有一年夏天,一个表姐爬到了奶奶的大杏树上摔了下来,幸亏不太高,躺了几天炕就好了,要不然可就摔断腰了。
为了摘杏子,奶奶还自己缝制了一个工具,类似于捕蝶的网,但手柄是约有十来米的长杆,网子是棉布大口袋,边上围一圈铁丝,用来套枝头的杏子。不同于门口爷爷的大杏树,奶奶的杏子不到时间是不让人摘的。等到杏子变得黄澄澄时,奶奶便叫来几个大孙子,让他们爬到树上去摘,要是谁上去踩了奶奶的房顶,那可是要挨骂的。可是到最后,她还是会央人到房顶给她晒杏干——奶奶老了,70多岁的她不能再自如地爬上木梯了。
奶奶有自己的做事风格,说一不二。见识过奶奶威严的是她的几个儿媳妇。我们小时候经常听到伯母们聚在一起说奶奶怎么怎么厉害,怎么压迫她们了。母亲也常跟我们说,只要听见奶奶的脚步声,她的心就“咕噔咕噔”乱翻,那是气势上的绝杀!现在,我想压迫是有的,毕竟在30年以前,婆婆们还是很有家法的。可是,奶奶对她们的严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们没达到奶奶的那个标准。在奶奶眼里,她们都太懒散了,没一个比得上她。
每年的古尔邦节,奶奶会让已经分了家的儿媳妇互赠现做的油饼。于是你就能看到每家的孩子用盘子端着金黄的油饼和煎得胖乎乎的鸡蛋穿梭在村子里。孩子们是妈妈的好帮手,一早上下来,来来回回跑个十几家是没问题的。如今,奶奶离开了,好些人也不再延续这个传统了……
虽然奶奶是个厉害的老太太,可是她对路过的乞丐却有十足的爱心。如果是个女乞丐,她就会叫进家里来吃饭。甚至有一次,她竟然让其中一个睡在了她的屋里,吃过了第二天的早饭才走。奶奶可能觉得那个女乞丐身世可怜,夜里没地儿去,所以留宿了吧?可是可怜的人多了,奶奶又不能个个都收留。唯一的解释可能是那个乞丐比较干净,而且境遇打动了奶奶心底的某一柔软处?我不得而知。
1996年,父亲大刀阔斧整修了除北房以外的所有房间。为了扩大房屋面积,砍掉了奶奶的大杏树,东边修了一排梁柱带木雕的大瓦房,四间房三一隔成两个,小的一间带个卫生间,奶奶喜欢那间,住了进去。后来,小妹出生了。有一次,母亲做饭就把小妹抱到奶奶的床上。当时奶奶闲坐在床上戴着眼镜翻看书,妹妹却尿床了。这一下可不得了,家里经历了一场“大风暴”!奶奶叫来了姑姑,让她帮着搬东西,要去四伯父家住。奶奶说自己儿子多,想住哪里就住哪里,母亲只会惹她生气。母亲哭着求姑姑劝奶奶,让她缓和一下矛盾,姑姑却只想顺奶奶的意,估计当时也是生母亲的气的。而这一切发生之时,父亲不在家,他常年奔波在外。不知为什么,当时的爷爷可能也不在家,等奶奶搬得差不多了,爷爷回来了,可就算当时有爷爷,奶奶决定的事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父亲回家后有没有劝奶奶回家,我到如今也没问过。现在想想,奶奶应该是难过的吧,年年盛夏给她回赠结结实实大接杏的老树不在了,住了多年的老屋也没有了……
不过,后来的日子里奶奶倒是过得自由自在,大部分时间和两个姑姑在一起,她们一起去兰州姑姑家小住,会去她想去的地方,也会去她的娘家看看,父亲来了就接她回家。她会像好多老太太一样,爱惜物件,把路上的旧伞捡来收拾得干干净净。
2012年初夏,奶奶离开了我们,没有留下家财万贯,只有小东西:一盏手工制作的煤油灯笼和一把自己缝制了软乎乎坐垫的小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