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瑜
在和政县城南二十多里的将台山前湾有一个古老而富有神奇色彩的村庄。相传,在很早很早以前,这个村庄连遭七年旱灾,泉水干涸,树木枯死,田地荒芜,瘟疫漫延,村民们死的死逃的逃,远避他乡,一时间竟没了人烟。只有村北角那棵奇形怪状的毛头柳树却没有死,依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此树腰阔十围,枝劈九瓣,折了树尖,长成九头。头大如轮盘,且又生出新枝,貌似披发,颇为壮观。有一年,九九重阳节晚上,月色朦胧之中,有猎户看见一美貌女子怀抱宝瓶手拿柳枝向这棵树上洒水。忽一日,山崩地陷,此树方圆百丈之地顷刻化为一汪清泉。饮之,则百病消散。于是,人们方知天神娘娘下界普渡众生,遂奔走相告,重新上庄,安居乐业。自此,人们把这个小山村就唤作娘娘池了。
1963年我便出生在这个叫做娘娘池的小山村。
娘娘池,在我童年幼小而单纯的记忆里是非常美好的,是我儿时的乐园。每逢麦苗返青、杨柳吐绿、杏花绽放的时候,我便跟着哥哥到山坡上挖野菜、蒲公英,偶尔到树林里吹咪咪,掏鸟蛋。
盛夏时节,暑假来临,这是我最为开心的时刻,约上小伙伴们三五成群上山吃野草莓去。山坡上鸟蛋大小的野草莓遍地都是,一片鲜红,微风吹过,清香的草莓味扑鼻而来,馋得我们一头扎进草丛中捡最大最红最香甜的吃,直吃到满肚子的水咣当作响。过了中秋佳节,地里的大豆黄了,大人们把它割下一束一束捆起来,把顶梢拧紧挽一个疙瘩,一排排立在地面上,仿佛一个个站立的老和尚。这时候我们的鬼主意就出来了,几个要好的伙伴溜到生产队大豆地边偷上几捆,跑到避静处,把大豆捆子立起来,找几把干草放在捆子下点上火,开始燎“和尚”。顿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不一会就听见火堆中的蚕豆噼啪作响,待到火势减弱,蚕豆烧熟之际,我们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湿蒿柴一顿乱打,把火硝打灭、灰尘打干净了,我们便蹲下来捡豆子吃,香酥可口,其乐无穷……
儿时的天真烂漫虽然令人神往,但时光毕竟是短暂的,人终究是要长大的。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我明白了好多事,渐渐地意识到娘娘池并不是一个好地方:四五十户人家散落在半山腰上,整个山体都是红粘土,天上下几点雨地上就泥泞不堪。邻村的人们调侃说:“娘娘池、水浆台,天爷下了你浪来,尕狗娃咬了我挡来!”说实话,娘娘池是个烂泥窝窝。娘娘池地域偏僻,离县城远,交通不方便,甚至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我到新庄学校上初中时,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出发,步行四五十分钟山路才能到学校。上高中时就更困难了,走的全是山上的羊肠小道。从娘娘池出发到新庄集,再从光明沟翻过中良村的大山,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长途跋涉才到达松鸣镇中心村地界的和政二中。更让人心酸的是,家里生活困难,经常吃不饱肚子。1978年我即将高中毕业,麦黄时节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侵袭整个娘娘池,把麦秆打成几寸长的麦茬,连树枝树叶都打断了,落在地上厚厚一层,小树只剩树杆。庄稼绝收,我的口粮断了,只好哭着鼻子辍学回家,我一心想上大学的愿望成为泡影了。
从此,我怨恨娘娘池,怨恨父母把我生在了这样一个鬼地方。看着十分委屈的我,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有了共产党,穷人的孩子才有书念,旧社会里我们八代祖宗有谁进过学堂的门?社会动荡,你太爷经常带着我们跑‘土匪’,你爷爷是在逃难路上被强盗打伤病死的……”
我恨娘娘池,不仅仅是因为出行和吃饭穿衣上的困难,更为痛心的是大骨节病!不知从什么年代起,娘娘池有一部分人的膝盖骨、脚踝骨、胳肘骨、指关节逐渐肿大,甚至变形,严重者疼痛难忍行动不便,不能参加生产劳动。那时候,村里来了好多北京的大夫,挨门逐户给我们做检查。记得我第一次进县城就是乘军用大卡车到县医院拍X光片。
党和政府对娘娘池人民关怀备至,医疗队按时检查,按时发药,县水电局抽调技术人员改水,从山背面的西岔坡搞滴灌,抽水给我们吃。上世纪七十年代能吃上自来水,连居住在县城里的干部们都不敢想,娘娘池也因此出名了,被人们叫成了“尕北京”。
然而,让娘娘池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娘娘池的大骨节也跟着出名了!邻村的姑娘们都不愿意嫁到娘娘池。因此,找对象又成了娘娘池年轻人们的一大难题。那时候大部分村的年轻人十七八岁就结婚了,而娘娘池的年轻人们二十多岁甚至三十多岁还找不上对象。
到了1979年的春天,我的人生有了新的转机:将台村小学缺一名老师,我通过了村上的统一考试,被录取了。从次,十七岁的我便成为了一名县教育局在册的全县最年轻的民办教师。
为了子孙后代的健康,我决心要跳出娘娘池这个烂泥窝窝。教学之余,发愤学习,白天到学校上课,晚上在家复习初、高中课程,节假日还请了新庄学校一位上初中课的老师来家里给我辅导功课。1987年7月,我有幸成为全县第一批通过考试转为公派教师的人,同时也是娘娘池有史以来第一个成为国家干部的人。欣喜之余,我搜集整理写出了《娘娘池的传说》,发表在当时的《民族报》和《河州》杂志上,娘娘池的名字也在全州传开了。尝到知识改变命运甜头的我,深知文化知识的重要性,1988年干脆报上了甘肃省电大考试,自学新闻专业和汉语言专业,开始学习写新闻、小说、散文、诗歌等。期间,在省州新闻媒体和杂志上陆续发表了四五十篇作品。
机遇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1997年夏天,州民族报社要在全州各县市成立记者站,要求从教育系统找一个写作能力强的党员,而且是学过新闻专业的。于是幸运再次降临到我的头上,当年9月份我被调到和政县委宣传部工作,任临夏州委机关党报《民族报》驻和政县记者站记者。
为了让两个孩子有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接受全县最好的文化教育,1998年秋季开学,我把两个儿子转到和政县龙泉小学读书,同时给妻子找了一份《民族报》投递员的临时工作,并在县城后山租了两间房子,暂时把“家”搬到了县城。2000年,我想办法在县城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楼房,从此我们一家总算跳出了我怨恨已久的娘娘池。
此后的十几年间,我跑遍了和政的山山水水,采访了解了各行各业,采写发表了200多万字的新闻报道。也由于十几年的伏案写作,我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2010年州上出台了一项干部提前退休的优惠政策,我经过申请于2010年11月退休了。
47岁退休,赋闲在家,实在无聊。我便拿起毛笔练起了自幼喜爱的书法。退休后的第二年,报名参加了中书协西部教育培训基地定西书法高研班,开启了我的书法学习之路。
静下心来练字,需要远离城市的喧嚣,得有一个安静舒适的居住环境。思来想去,又觉得娘娘池好。
如今的娘娘池早在1997年就开启了人工影响天气工作,进行高炮防雹作业,再也不怕庄稼遭“雨打了”,也不怕“龙王爷”抢粮了;2006年修通了通村水泥公路,一直通到了家门口;娘娘池家家都盖上了好房子……青山相伴,绿树环绕,有田野草坡,有鸟语花香,冬暖夏凉,开着门窗睡觉都不见蚊子,真个是休闲养老、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两个儿子都有了小轿车,开车从县城到娘娘池老家二十几分钟就到了。于是,我和儿子们商量着将娘娘池老家重新翻修一下,在庭院里栽几窝牡丹,种几杆修竹,养几盆春兰,叶落归根重返故乡,看看书,练练字,颐养天年。
正当我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的时候,2019年9月2日下午,娘娘池山体突然间整体滑坡,村庄下陷、道路断裂、房屋倒塌。突如其来的天灾,毁坏了我们居住的家园,打破了娘娘池往日的宁静,搅乱了乡亲们恬淡的生活。幸运的是,灾难发生在白天,由于发现的早,没有人员伤亡。
我和两个儿子闻讯后,买了3000多元的生活必需品,心急火燎地驱车赶往娘娘池去看望慰问乡亲们。乡亲们被安置到村部大院临时搭建的救灾帐篷里,我们把一点心意送到各个帐篷后偷偷跑去看自己的老家。人们忙忙碌碌地从自己倒塌的房屋中找粮食、找衣服、找锅碗……老家也成了一片废墟,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
后来据专家们说,娘娘池村庄从地下八十至一百米处继续慢慢移动下滑,被确定为不适合人类居住区域。
过了两个月,天气渐渐变冷,县上决定将娘娘池四十多户人家整体搬迁,分别安置到新庄乡槐庄村新农村和县医院南边的廉租房里。
我哥家是精准扶贫户,七口人分了两套廉租房。我哥高兴地逢人便说:“这次灾难幸好有了共产党,不然我们娘娘池人就没法活了。如今,乡亲们因祸得福,走出了大山,走出了娘娘池,走进了县城,住上了高楼,老人看病、孩子上学都方便了,年轻人打工也方便了,我们一家2020年打工收入十万多元,吃穿不用发愁了;娘娘池人相亲再也不怕姑娘嫌弃大骨节病了,三个光棍汉也娶上媳妇了!”
是啊,娘娘池从远古的神话传说中走来,沧海桑田,一路蹒跚。而新中国成立以来,娘娘池沐浴在党的阳光雨露下,沿着共产党人的红色足迹,跟随着新中国发展的步伐,跨越经济发展滞后的障碍,风雨兼程,破茧成蝶。
2020年,娘娘池四十多户乡亲们同全县二十多万各族群众一道如期实现了脱贫摘帽,开始了新的生活,步入了新的天地。从此,娘娘池消失了,带着悲壮的历史与祖祖辈辈老人们的辛酸故事永远地消失了!从此,娘娘池又成为一个真正的美丽传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