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莲
一
当蝉鸣声像高压线路中的电流一样,再一次嗞——嗞——响彻村庄时,大红、深紫的牵牛花顺着枣树爬上了屋檐,那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架势,让脚底的豆秧自惭形秽,默默垂下头。南瓜早占据了有利地形,这使擦拭喇叭的牵牛咯噔心动了一下,南瓜吊在竹架上,红着脸,不吭声。歪头,看见一根丝瓜垂在眼前,牵牛深吸一口气,鼓圆腮帮子,朝天吹响了此生最卖力的乐章。蹲在黄土里的老番瓜,眉眼间泛起一团金黄的亮色。
一颗红枣吧嗒落下来,挪到二爷脚边,他躺在竹椅里,一声不吭,不时冒着一串旱烟。他眯着眼,凝神望着眼前慢慢散开、消失的黄烟圈,眼里渐渐生出一丝迷雾。
这几天,他一直盘算着要不要叫城里的儿女回来一趟,八月十五快到了。披衣起身开始四处查看,小院一天一个样儿,稍不留神,白糖一样清凉的早霜就会撒满花尖树梢。
二
风一天天凉起来,草尖漫上一层黄,草籽饱了,树叶黄了。大雁列阵南翔,向南,再向南,直到头雁开始俯冲向油画一样的湿地。而北方的大地,正在蓄谋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保护好大地的墒,等待披着天蓝色大氅的雁群,踩着白云回来。
高高扬起镢头,白啦啦的一窝洋芋,大洋芋带着小洋芋,小洋芋带着小小洋芋。根连着根,茎连着茎。索性,撩开镢头跪下,用双手刨,像寻找丢失多年的孩子,生怕丢掉窝里的一只。这是秋天田野里劳作的人最情不自禁的举动,也是最虔诚的仪式。之后的大地,要孕育一场宁静而漫长的梦,倾听一些根部的声音,感悟光阴从冰冷中浩荡而来。他们只是替大地盖好被子,再轻轻耳语一番:别担心,来年我会按时叫醒你。
咔嚓掰下苞谷棒子,丢进后背的背篼、插进挎着的红沙柳筐中,哐当倒进三马子车厢。堆满苞谷棒子的场院,人们在玉米湿潮的呼吸里吃饭、喝茶、扯着嗓子说话。剥了皮的玉米棒子,高高站在树杈上、房檐下和堆满土窖的洋芋、包心菜、萝卜,撑起小院雪花飞舞的烟火日子。
连枷声一天天挤走秋天,稻谷一锨锨抬高秋事。白天,田野裸露着心事,看云,听风,晒太阳;晚上,盖着棉花糖一样轻柔的月光睡去。
村庄,原是土夯的骨肉。现在,即使列阵布满黄金甲的玉米棒子,也掩饰不住钢筋混凝土的质地。二爷说,原来的木头房子冬暖夏凉。三
日光与花瓣锦簇。遇见黑心金光菊、百日菊、蛇鞭菊、大丽花、美人蕉和忍冬,花朵被秋日的阳光照得灿若云霞。哪一朵、哪一株都不曾泄露过一缕泛黄的荒凉。即使薄霜在眼前,也要似旗帜般舒展飞扬。遇见阳山石缝中绽放的蒲公英,那烟雾一样的种籽便在心底飞散开来。看见山楂,一颗一颗的殷红,铺满阳光下的小方桌。在深秋里,寒风择机而动,菊花、蒲公英、山楂之后,北方寒天冷风中雪花将绽,而梅花紧随其后——最惊艳的一瓣,缀结在梅枝上,纯净、朴素,而凛冽。
任凭菊花的一生,被秋风吹落成一抹黄,铺在书案的素宣上,恰种满我的楼兰和墙角梅。碧水惊秋,问岸上黄菊,知为谁开?重阳也。在一瓣三角梅的紫红里,怀藏天空与大地的秘密、流水的方向与时间的刻度,藏着清风与鸟鸣、阳光与雨露,藏着断裂与融合、希冀与绝望、悲悯与宽容、局限与超脱、自由与约束。
中年是人生的秋天。虽然都是温凉适宜,春天却是凉淡温浓,秋天则是凉深温浅。虽然也都是万物绚烂,春天却是色彩的加法,秋天则是色彩的减法。也只有做减法,人才能活得更踏实一些吧。这个重阳,一定要登高,望远。云的上面,是更蓝更阔的天空。每一朵云的下面,都有一片小院在等待雨过天晴和万物复苏。
秋天就应该这样,以为夏天尚未走远,花将一茬接过一茬,苔痕将碧绿,虫子将羽化,突然满树的叶子酱红橘黄,仿佛聚会时众人谈兴正浓,一人突然起身,抱手作揖,说要离开。如此爽快利落,不留痕迹。喜欢秋天,是因为它有智者的温和。现在,更愿意看到它彻悟后的明亮与安静。四
黄昏将至,村庄的炊烟渐渐升起。在有风的暮色下渐渐飘荡、凝集。此时的天空近乎一张沉默的宣纸,白色炊烟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时间之手着墨、点染、勾勒,在烟青色的背景上描画出一副印象派水墨,流畅的线条、独特的晕染效果,如果仔细分辨,尚能分辨出哪一缕是我家升起的炊烟。这是一个占有三分土地、符合国家规定尺寸的庄窠,是标准的中国大西北乡村院落,正安卧在秋风凉爽的黄土高原上。
院中有草木,人栖屋檐下,灶头有烟火,便是人间好日子。这好日子里,盛放着一些童年的小伙伴和不谙世事的童趣,如今虽然离散愈多,陌生愈多,但薄田养命,草木养心。
秋风,抑或时间,伸手去抓,除了什么也摸不到外,它无所不在。时间是所有花的根源,是所有雨的汇合处,是所有风的方向,也是所有梦与幻想的终结地。今年的秋风,和去年的、明年的有何不同?它在不为人知处,倾城而逝,但看上去依旧黑白分明,纯真无辜。
回想少时的承诺和理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次次归乡。在草木守候的屋檐下静坐,喝茶,看风来了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