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
乡下,家家户户都有碓窝,不管常用或是偶尔用用,更多时间里扣在干燥的角落,常常蒙尘。
我家也有,是从县城移居时,父亲置办的。用处多不多不说,也是家产之一,总是倒扣在屋外的角落里。
家里的碓窝,如西瓜般大,很沉,砸花椒的时候,从屋檐窗台下挪出来,扫去蛛网和尘土,翻过来,擦拭干净碓窝里的杂物,把碓磓放进去,做好准备。
乡下也是如此。
砸花椒时,大人们也不坐,蹲在碓窝边,右手拿磓,左手放花椒,砸几下,加点花椒。力气大的人砸起来,嘭、嘭、嘭,铿锵有力。若听起来绵软无力,哐,哐,哐,半天砸一下,让听到的人,做事也无力起来。
有时,我也会蹲在一旁,帮着添点花椒,或是看着,看着看着,兴趣上来了,会央求砸几下,也找找感觉。大人被我磨得无奈,只好应允。看着她们拿磓的轻松劲,我也用右手,轻轻一提碓磓,让它自然下落,不费力气。可是,碓磓一碰到碓窝沿口,却冒点火星,发出了一点硫磺的味。我这才认真起来,双手握磓,使劲砸起来。花椒颗粒,在那嘭嘭哐哐声里,逐渐变成粉末。反反复复里,嘭嘭哐哐里,汗珠泌出来了,手心也被碓磓磨得发亮,腿也酸了,索性坐在地上,那架势,看似很卖力。
凡事看起来简单,砸花椒也一样,还好,一年里除了砸花椒等调味品外,还砸香豆草,用途不大,但没有不行。
调味品在过年前集中砸,多是花椒,家境好点的,还有草果和大香,姜、胡椒。生活殷实后,从集市买现成的,花椒和香豆草也一样,给那些外地人几块钱,在他们摊前一站,左看右瞧中,电闸一推,呜呜呜几下,立即成粉,再也不用费时费力了。
姥姥喜欢在馍馍里卷点香豆粉,提味外,还看着好,所以她在自留地里撒几行香豆籽,等长到一尺左右,剪下来,晒干,在碓窝里砸成粉,滤好,用清油和食盐一搓,绿油油的,着实让人喜欢。
记忆里,最早用碓窝的怕是砸盐粒。那会,从集上的商店里称上一两斤盐粒,回家,在碓窝里嘭嘭几下,捣细,做饭时往锅里撒一点,或是秋后摘些芹菜叶子和疙瘩菜,切细,用盐搓了,压在坛子里,过上半个月或更长时间,吃浆水面或煮洋芋时,就着填饱肚子,尽管日子过得清贫,但在有滋有味的生活里,碓窝功不可没。
我做事毛毛躁躁,用碓窝,手指被砸出血泡,最不喜欢的,就是砸辣椒。在辣椒最便宜的时节,买回家串起来,挂在屋檐下,原本深绿的辣椒串,被日子沐浴得满身透红,渗透了希望,同时也成为一道艳丽的风景,红彤彤的,即便在寒冬时节,院子里的草木枝柯扶疏,但因为那些红辣椒的点缀,日子显得红火。
等到辣椒变红且干透了,颜色有点泛白,从柱子的钉子上取下,拎着一端,抖几下,再抖几下,看着辣椒上的尘土掉落了一些,也不管干净与否,就蹲在碓窝旁,开始砸辣椒。
随着嘭嘭,碓窝里泛起淡淡的土味,不一会儿,双手都沾上了辣椒,呛鼻的辣味也扑面而来,左一声阿嚏,右一声阿嚏里,只敢手背揉一下鼻头,不敢用手擦。
一窝辣椒面砸成,伴随的鼻涕眼泪,也不招自来,代价有点大。
每每那时,大人们不让我们靠近,即便好奇心再强,看着大人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模样,也不敢逞能。我倒是乘姥姥给上门的和尚化缘的间隙,砸过几下,慌乱里,左手掌心下端砸出一个血泡,情急中去吮,结果辣得使劲吐唾沫,辣椒没有砸细,倒吃了一亏,有点委屈,不仅没有得到姥姥的同情和怜惜,反而骂我不听话,不让砸不让碰,偏偏不听,活该。
本想炫耀一下,结果生了个窝囊气,小声嘀咕了几声,以示抗议,哪里料到姥姥坐在门槛上,顺手扔来一旁的笤帚,尽管我躲开了,但心里还是憋屈。不敢哭,擦眼泪,眼睛又火辣辣地疼起来,撩起衣角擦一下,揉一下,并不见好,索性哭开。或许我的哭声让姥姥颇烦了,冷言冷语,扔过来一句话,用冰水洗洗,拿枕巾擦一下。我照做,很有效。
姥姥家门外核桃树下的大碓窝,除了腊月里准备过腊八节,被村里的女人们砸粮食外,很少受青睐,常常处于遗忘的角落。偶尔,被人记起,用来砸香豆草,砸辣椒。
家里的大人们,不让我们在碓窝边玩。村里的那些大嫂大婶可不一样了,她们抡了大碓磓,要么坐着,要么站着,大都弯腰,好使劲。看见我们玩,花言巧语,说我们乖,懂事,长得也好看,跟农村人就是不一样。那些好话一入耳,我们便云里雾里,飘飘然了,所以不用她们说,会主动跑上前,两人一起握碓磓,嘭嘭嘭地砸起来。毕竟力气小,没砸几下,就气喘吁吁起来。左手低点右手高点握磓,四只手一起握,磓把子长点还行,短的话,砸下去自然好办,但提上来就费劲,龇牙咧嘴里,细密的汗珠,早就爬上了额头,嗓子也开始冒烟。勉强砸几下,实在提不动碓磓了,才停手。
跑进家,满面红光,揭了缸盖,舀水喝。还没喝几口,还没有咕嘟咕嘟几下,呵斥声砸过来了。去拉架子车了吗?渴死了吗?不知道家里忙吗?听到那些,咕嘟声也没有了,放低声响,轻轻盖上锅盖,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跑出大门。只是,跑到麦场上,玩别的,再也不敢去看大嫂大婶砸些什么,说些什么。就算说得再好也没用,夸我再乖也白搭,害怕回家挨揍呢。
其实,那也算是一种爱,农村人对孩子的爱。
然而,没有几天,又如法炮制,帮人家砸东西,依旧是甜言蜜语,依旧的撺掇声里,几个孩子轮番上阵。大嫂大婶们只费了一下口舌,就省了不少力气。跟我们一样,其他孩子回家,也会挨骂,自个孩子自个疼,家里的活不做罢了,怎么又会舍得让人家使唤呢?就是孩子主动帮忙,那也是不允许的。所以,后来的日子里,对使唤过自家孩子的女人们有了一点偏见,有时搭讪带点刺。对方明白,也笑眯眯地回敬,说孩子乖,长大有出息。这样一来,一切烟消云散,又回到从前,东家长西家短的,拉开了话匣子。
既想被人家帮,又不愿意多花一点力气回帮的大人,毕竟是少数几个,很多人是豁达的,跟碓窝一样,无论砸什么,都会接受。
现在,恐怕除了准备够腊八节砸谷物,素日里的碓窝是闲的。只是,就算碓窝只在腊月用一两次,也不会将其扔掉。像姥姥家的碓窝,像个雕塑,依旧安静地陷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任凭花开花落,不知何时退出生活。
有些物件,即便闲置,也永远不会淡出生活。不是吗?
碓窝亦如此,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和状态,是时代的标记,而这些标记,不管渐渐归隐还是依旧停留,都给记忆和生活赋予过温暖。因此,与我们而言,它们都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