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河南省)
临夏市的天空飘洒着细碎的雨丝,远处的山静止着,带着新鲜水墨深浅的线条,在我的视线里层层洇开。坐在宽敞的会议室,参加全国少数民族妇女论坛的我,一颗心被窗外的远山揪扯,扯出一条条柔长的丝,缠上大山雄壮的腰。
趁着会议间休息的空挡,我缠上组委会负责人马主任匆忙的脚步,我说,我要进山。还说,步行也去。中午会餐的当口,马主任在门口朝我招了招手,我跟上他厚实的脚步。被细雨湿润的马路旁,一辆黑色的越野车湿淋淋地停着,两个人热腾腾地走过来。听马主任介绍后,我结识了年轻的司机小马,年长的向导老马,他们都是回族人,我热乎乎向他们道了色兰。
细雨中的临夏市,空气中流动着醉人的清爽,道路两旁的树木葱绿得可人。头戴各色盖头的女人在街头走得从容,如一簇簇行走的花朵,让来自中原的我,心中开出芬芳的花儿来。这时,小马司机播放出了男女对唱的民歌“花儿”。我听不懂多民族融合的方言浓重的歌词,只觉得那婉转柔润、挺拔明快的歌声,在我心里旋起一股清悠的绿风。这时我打开了车窗,让多情的“花儿”在空气中流淌。
越野车拐上进山的小道,沙石在车轮下咯嘣咯嘣作响。眼前晃过一处处农家,绿荫下的房屋,黄土的泥墙,黑灰的小瓦,犹如山民古朴纯厚的面孔。我闻到了山民日子的味道,我涌动的心境有了某种程度的契合。
正在这时,向导老马挥手让车停下,车子稳当地停在村庄路旁。面前挺立两棵柳树,这种树我在中原常见,但如此粗大的柳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柳树腰身挺拔,树皮龟甲般皴裂。我抬眼仰望,柳树枝叶茂密,如碧绿的伞盖。树下农人修房时堆积的细沙,仍金黄干爽,可见,一场细雨并没有落到树下。我忍不住伸开双臂拥抱这树干,只是丈量那可怜的一小段儿。站在柳树下我竟是如此的娇小,我生平第一次傍上如此粗大的身腰。我喊上老马大哥,又喊上小马弟弟,三个人手连手的围抱树腰,结果还是差上一半儿。马大哥说,这古柳,要六个成年人才能环抱得住。说着,他双手扒开堆积的黄沙,一个古老的青石碑瞬间突显,上面模糊的碑文“尚书柳,大明嘉靖”。没想到在这偏远的临夏市东北郊,一个不起眼的九眼泉小学的门前,能见到为纪念明代兵部尚书王竑而栽下的古柳。我心里一热,口中溜出一首诗来:“千里捎书为一墙,让他五尺有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马大哥说,这首诗的确源自王竑尚书之手。至今,河州城有一条小巷叫“仁义巷”,就因为王竑这一家书的缘故,这条小巷声名远扬。更声名远扬的是王尚书为官清廉,刚正不阿的气度。这气度一直传承了几百年,这古柳一直青绿了几百年,一如临夏高远的天空。
一进入积石山区,天空收起了它的阴郁,小雨化作迷蒙的白雾,在连绵的青山间迷漫蒸腾。一条小河沟,浅浅地敞在那儿,几根孱弱的蒲苇,站上浑浊的水面。两只羽毛长有黑斑的鸭子,在水里可劲地扎猛子,生动地忙碌着。我说,这里有人家。马大哥说,这是到了尕庄村。车子停下来,我们看见河沟的背后,绿树丛中土房的一角,爬着几根碧绿的瓜藤。有点像我平原的老家,我迈着回家的步子走过去。土屋的山墙边,一个用树枝搭建的简陋羊圈,三只羊挤挨挨地站着,比平原的山羊高大肥实。它们的毛长白而弯曲,看上去像女人头上的波浪,有着弹性的美卷。老马大哥说,这是滩羊,临夏的特质羊,皮毛可做裘皮衣,羊肉暖胃补虚。
我又看了两眼滩羊,滩羊用六只眼睛看我,还咩咩地叫。柴门哗啦一声拉开了,走出来一位黑衣黑头巾的老太太。高个,精瘦。我赶紧上前道色俩目,马大哥用当地话说明了来意,老人伸展一脸的皱纹,露出了光洁的笑容。院子很大,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片树叶,一根杂草。两棵树长在正屋前面的菜园里,一棵梨树,一棵枣树,都挂满沉甸甸的果实。我喜爱地托起枝头的一只梨子,它显然还没有成熟,但已经有小葫芦那么大。这时,菜园的尽头,有人拨开玉米狭长的绿叶走过来。是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大爷,也是这家的老主人,一撮胡须也花白了,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服。老人丢下手里的青草,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屋。我们依次坐上大炕的边沿。炕暖腾腾的,我悄悄地把手伸到褥子下,赶忙缩回了,好久仍感觉到烫热。老人说,阳历八月,这里夜间已经很冷,每天太阳一落山,温度就降下了。
这是一个撒拉族家庭,老人有三个儿子三个孙子,这里只住着他们老两口和一个上小学的小孙子。大爷说,他年轻时到处跑买卖,一心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可是儿子们一个个都到外地做拉面去了,两个孙子在临夏市上初中,一年回不了几次山里。政府发放的有养老金,现在政府正扶持他们养滩羊,还支持他们种花椒。老人指着南山说,今年的花椒眼下就熟了,已经有人家开始摘下了。
离开的时候,两位老人齐齐的送出大门,站在高大的杨树下朝我们摆手。回头看,绿色的光影里,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朝两位老人飞跑过去,老人一左一右拉上孩子的手。
汽车在苍翠的山间飞驰,拐向一条坡道,司机熟练地加大油门,越野车轻哼一声就上了坡面,很快就在一个院子前停住。我奇怪地向外望,老马下了车,对车窗里的我说:这是银川乡老爷坪。小马拉开我的车门说:这是我的家,请作家大姐家里坐吧。
一迈进院门,我就被浓重的绿色包裹,一大片挺拔的玉米,一直站到正屋的门口,从没见过如此珍爱土地的人家。站在屋前的台阶上,抬眼撞见大山苍绿的脊背,风从山尖游走,拨动堂前油绿的玉米叶,抚摸廊前一簇月季花娇红的花朵。
满屋的花香,炕上铺着崭新的毡毯,一只古铜色的小炕桌,摆在我的面前。平生第一次坐上大炕,又是第一次在炕桌上吃饭。我小声对老马大哥说出了我的紧张,老马说,这是东乡族招待贵客的习俗,你理当坐上主位,我在右边陪你。我疑惑,小马不是回族吗?怎有东乡族的习俗呢?这时小马给我们端上盖碗茶,清鲜的茉莉、冰糖、红枣,在热水中舞蹈,旋转出沁人的清香。他说,爷爷是回族,奶奶是东乡族,两个民族文化和血脉的交融,就形成了独特的生活习俗。小马说,临夏州像他这样多民族融合的家庭,很多很多。
菜很快上来了,一盘手抓羊肉,一盘炖土鸡,一盘酿皮子,一盘荞麦凉粉。还有一盘暄腾腾的白面馍馍。都是让人眼馋的临夏特色菜肴,真不知道小马家人什么时候备下的。我请小马媳妇过来一起吃,小马说,她在厨房忙活着呢。他自己退到炕下的沙发,无论我怎样地邀请他,他就是坐着不动。马大哥说,这也是东乡族待客之道,主人是不能和贵客一同进食的,他们在炕下专心地侍候,等客人进餐后,主人一家才能吃饭。这时跑进来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我忙抓起油亮亮的羊肉,又拿起一个土鸡的大腿,高举着递给小孩子,孩子转起黑眼珠看爸爸。小马说,好的,接住吧。我一下子安稳了一颗心,把四盘菜挨个品尝了一遍,这是我最美味、最滚烫的一顿美食。老马说,又是最绿色的,羊和土鸡都是小马家养的,是吃山里的青草,山里的虫子,饮山里的泉水长大的。
临走时,小马从里屋捧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他小心地打开,是一本发黄的线装书,他带上白手套轻轻地翻开,我的心忍不住一阵狂跳,是一本明代手抄《古兰经》,其中的一张明黄色夹页,用繁体的汉字做了简略的说明,上面书写四位尔林大阿訇的姓名。我不敢捧起,只是静静地注视,心头流过一股悠悠的清泉。这清泉上千年浸润贫瘠的大山。
傍晚的临夏山区,远处的山是深沉的墨绿;近处的山是明丽的黄绿;山路旁的玉米、洋芋是饱满的翠绿。我在回城的途中下车,爬上近旁一个小山的山顶。风掀起我淡绿的盖头、黑色的长裙,我心底掠起一阵清爽的风,染绿了我的世界。